喀拉拉系列之二
當初,我決定做印度人民科學運動,就是因為聽聞MP博士的傳奇。我想,為何一個學核能的科學家,要放棄高薪研究工作,轉頭搞起掃盲?並說科學應是「協助人們獲取解決切身問題的知識」,面對當時印度只有百分之三十的識字率,核能並不能幫助印度底層與農民。劉健芝老師的文章清晰簡明,勾勒了全科聯的起點,「喀科運」,也就是這位八十幾的老先生半生有餘投入的運動。去訪問他的途中,當地司機(小鄉鎮的一名共產黨書記)後來得知我們要去採訪拍攝他的偶像,驚奇不已,認真買書給MP博士簽名,還在農業技術中心與其他前來學習的大學生一同認真聽課。一路上對我們非常友善,他說,沒想到真的能夠見到他的偶像,以前只看過他寫的文章與評論,受到他的啟發影響甚大。我也很想說,我也是。(黃孫權)
文/劉健芝 圖片/黃孫權
「科學」,是五四運動的一面大旗,表徵了現代文明進步。十九世紀中葉中國面對西方強國入侵,先是「堅船利炮」「師夷之技以制夷」,到梁啟超康有為的維新時期,已經提出不限於學技術,而是全盤學習西方科學方法、科學精神、科學文化。「科學」,百年以來,與「救亡」「強國」分不開,與現代化工業化軍事化分不開。
「科學」,戴著幾乎神聖的光環,走進了現代詞典,走進了現代社會生活。比起五四運動另一面大旗「民主」,「科學」有不同際遇。「民主是什麼」這個問題,從來爭議不休,各家有各見,於是,我們看到一大串名詞——資產階級民主、無產階級民主、新民主、人民民主、美國式民主、亞洲四小龍式民主……但是,「科學」卻可逍遙自在,享受它的崇高一統地位,似乎世界上、歷史上只有一種大家都公認的「科學」。
但是,細想一下,有威力的工具會被有權勢者企圖操控,「科學」又怎會例外?平民百姓不能說享受不到科學的好處,電視、電話、摩托車、拖拉機,在我們的生活和生產領域隨處可見。科技在現代化建設中扮演重要角色,但對日常生活影響越廣泛和深入,社會分化便越益嚴重:一面是掌握科技知識的少數但強勢者,一面是生活不得不越來越依賴科技在社會的應用的多數但相對弱勢者。而農村、農民,相對于城市和城市居民,可說是弱勢中的弱勢。
然而,科學就不能為廣大民眾所用嗎?民眾便不能積極參與討論和決定科技如何發展如何運用才對它們有利、才更能在日常生活中得到自主、自信、自尊嗎?不是的,印度的「民眾科學運動」的經驗,可供我們參考。
印度的「民眾科學運動」,發展得最好的是在印度西南的喀拉拉邦,已有 40 年歷史。印度多個邦有不同的民眾科學運動,獨立運作但組成聯網,名叫「全印度民眾科學聯網」AIPSN,(簡稱「全印科聯」),定期交流經驗。
「喀拉拉民眾科學運動」KSSP(簡稱「喀科運」),在 1996 年名聞全球,因為它取得了被號稱為另類諾貝爾獎的「優秀民生獎」Right Livelihood Award,這個獎項每年在諾貝爾獎頒獎前夕在瑞典頒發,表揚在全球對民生最有建設性貢獻的實踐經驗。「優秀民生獎」讚揚「喀科運」「促進了以人為本的社會發展」。「喀科運」其中一項驕人成就,是在 1989-91 年,用三年時間動員十數萬義工在全邦進行民間掃盲運動,1991 年喀邦宣佈成為全民識字邦,至今男、女識字率都高踞百分之 95 以上。印度獨立後,國家耗費不菲搞掃盲運動,成績差強人意,後來借助「喀科運」掃盲經驗,國家只出一點錢補助書籍粉筆,「全印科聯」特設教育組織 BGVS,在全國動員八百萬義工,接受培訓後每人負責替十人掃盲,為期一年,成績斐然。關於掃盲運動的詳情,將另文介紹。
柏勒覓雅然(M P Parameswaran),朋友簡稱為 MP,是「喀科運」也是「全印科聯」的核心成員。他解釋運動的要義,在於他們相信科學有利於人類社會進步;科技提供了條件讓億萬人的貧窮疾病可以根除,讓明天比今天更好;科技應該而且可以成為億萬窮人改變貧苦命運的武器。
運動是人組成的。看看 MP 的個人故事,也許可以對民眾科學運動的理念和實踐有多點瞭解。MP 是原子能科學家,1935 年出生。1957 年 10 月,他和朋友聽電臺新聞,說蘇聯發射了第一個人造衛星,超前美國。他非常雀躍,嚮往到蘇聯留學,學科技來抗衡霸道的美國。於是自修俄文,到了蘇聯。在那裡,他既欣賞社會為所有人提供生活保障、教育、醫療、就業,也反思共產主義是否應追求資本主義所追求的物質富饒與揮霍,是否能擺脫資本主義的精神空虛與貪婪。
回國後,MP 不願意像大部分科學家一樣,為政府研究武器,為財團謀取暴利。他加入喀拉拉民眾科學運動,要讓科學知識服務民眾。與他一起的,初期是十多名科學家,後來運動發展,各種階層人士包括教師、主婦、青年、技工、醫生和各種政黨背景人士參加進來,今天,「喀科運」成員有四、五萬人。「科學」被定義為廣義的知識,包括生產知識、生活知識;這個知識不是割裂的,不是精英知識界壟斷的,而是民間智慧通過專業者與草根生活者的磨合生產的。
有人會問:民眾科學,聽來與一般科學沒有很大差別,不就是科技人員不為政府、財團打工,改為下鄉;不就是科技不作軍事發展,改為民用?現代社會普通市民都在享受科技成果,國內鄉鎮都有科技人員,這算不算「民眾科學」?
不錯,如果看「喀科運」或「全印科聯」從事的工作,似乎與國內情況相若。舉例來說,「喀科運」有一個專門發展民用科技的研究中心 IRTC,研究和推廣多種農村適用科技。例如無烟省柴灶,既可提高燒柴的效能,間接保護林木,也可防範柴烟中毒(世界衛生組織說全球每年有 210 萬婦女兒童死于柴烟中毒,當然絕大部分發生在第三世界);例如低成本房屋,就地取材分析泥土特質燒制耐用實磚空心磚,配合建築設計,讓空氣流通、光線充足、起居舒適,既能節省建材,也節省日常生活的能源消耗;又例如椰油香皂,由於椰子價格近年大幅下跌,嚴重打擊本地經濟,椰子沒有銷路,「喀科運」於是研製農戶能掌握的技術,自製椰油香皂,取代進口香皂。其它科研項目包括如何減少細菌滋生的食用水蓄水池、燒柴燃燒率達百分之 95 以上的發電機、省電的日光管起動器、煮飯保暖盒、太陽能、沼氣、小型水利發電、綜合農畜模式、豬種改良、草藥栽種應用等等。最近幾年,更開展一個全邦水流域管理的大型專案,與村民一起討論。
上述例子也許不顯眼,因為比起現代大工業,它們看上去不過是農村適用技術罷了,而且,這類技術國內也十分普遍。究竟「喀科運」有甚麼特色?
經過幾年觀察聆聽讀資料,訪談各階層人士,包括「喀科運」核心成員、義工、農村婦女、科技人員、政府官員、不同政黨人士等,我的理解是,「喀科運」四十年的實踐所演繹的「民眾科學」理念,並非僅是技術層次,亦即不能約化為農村適用技術。農村適用技術可以說是一種手段,一種內容,但支撐「喀科運」的,是一種哲學,一種比較可取的社會發展模式,一種樹人工程。
甘地的名言「讓家家戶戶有一部手織布機」,概括了他的理想社會模式:人們應追求簡樸充實的生活而這生活是盡可能自給自足的。面對追求全球化、現代化的主流發展觀,甘地的主張似乎迂腐可笑。但常識也告訴我們,全球人口若以美國模式為榜樣,並有能力消耗同樣的能源,地球的石油、天然氣會在一年半之內耗盡。僅一個數字可說明問題:美國的能源耗用量相當於人均每年 8 噸石油,中國人均是 0.66 噸,相差 12 倍(1998 年數字)。美國模式不可存續──這是願意看的人都能看到的。對於身為被剝奪者的第三世界廣大民眾(尤其是農村民眾)來說,尋覓可存續生計便要另闢蹊徑。
把「喀科運」的實踐拼湊起來,便逐漸呈現一個圖像:它不懈地嘗試推動用本地原料、能源生產日常生活的必需品,減少對外來原料、產品的需求,促進本地社區經濟的發展。重看他們的科研重點──太陽能、沼氣、小型水利發電──是能源開發;省柴灶、保暖盒、省電起動器──是能源節約;香皂、土磚──是本地材料運用;蓄水池、水流域管理、綜合農畜模式、豬種改良、草藥──都導向相對自足的、講求生態的本地經濟。
但「喀科運」最為重要的,也許是它的樹人哲學與實踐。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義大利著名哲學家葛蘭西說,人人都是哲學家,要創造條件讓哲學家成長。「喀科運」的信念是,人人都是科學家,要創造條件讓科學家成長。科學是知識,特別是與生活息息相關的知識;專家學者壟斷之後再「灌輸」給民眾的知識,往往是脫離生活、躲在實驗室裡研究出來的知識,反映的是不懂節約、妄求不斷操控、改造大自然甚至宇宙的欲望。美其名是造福人類,但歷史讓我們看到這樣的科技發展釋放了無窮擴張的欲望,造就了現代戰爭、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擴散。我們見到原來是希望造福人類的成果,反過來吞噬文明,加強社會分化,使越來越多的人被排斥被推向邊緣。
民眾科學的知識,是通過每個人對日常生活中的天文地理政治文化經濟社會現象的觀察、理解以及適應、介入、改造來生產的。它不是孤獨的追求,而是集體互動的學習和創造,因此,它不會讓所謂知識自封成為一個王國,它要考慮人與人之間的差異造成的道德和政治問題,即民眾科學是民主的知識,是本源於集體生活的知識。
因此,「喀科運」在成立初期,用喀邦的馬拉亞拉姆語書寫與推廣科普讀物;之後,在全邦舉辦大量科普班、科普講座、觀星興趣組、少年科學家學習營、教科書和課程改革試驗,等等。它推行的社區項目,無論是水利發電還是土磚建築,都不會是幾名水利專家或建築師來策劃推行,而是盡可能動員全社區參與,包括商討社區有甚麼需求、不同需求之間有甚麼矛盾差異,認識專案的目標、技術原理和可能成果,動員社區不同階層實際參與;專案不僅尋求成果由多數人享用,
而且通過參與來學習、教育、提升。1996 年 3 月,我參觀一個社區正策劃的小型水利發電項目,多名義務的年輕男女科技人員以及社區一大批少年婦女男士,陪同我攀上小山峰,十幾歲的孩子和三十余歲的家庭主婦,指手劃腳爭相解釋在甚麼地方建壩,工程會怎樣進行,他們將會有甚麼得益。他們的興奮和自豪的容貌,猶在眼前。
民眾科學,讓科學知識服務普羅大眾,讓普羅大眾掌握科學知識、改善生活、增加自信自尊。人人都是科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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