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

從興建衛生間到建立社會清廉

喀拉拉系列之六(終章)

文/劉健芝

非典型肺炎肆虐,對我們是當頭棒喝。多少年了,我們習慣了把眼光放在國民收入增長、個人存款額、股市指數上面。來一個“非典”,我們赫然發現,我們的衛生條件、醫療服務多麼不足,更嚴重的是,我們竟然在追求“現代化”的過程中,本末倒置,忘記了幸福不是有多大迭的鈔票,而是身心的健康。

亡羊補牢,未為晚也。我們的目光,也許應該從豪華裝修的樓房是否用高級進口瓷磚,轉移到衛生間是否衛生、飲用水是否乾淨;我們的意識,也許應該從只顧個人先富起來、不惜犧牲多數人,改為看到社會生活息息相關、人際關係層層互扣,一小部分人患病或發難,社會整體不能持續;要談“發展”、“進步”,不可能不關顧社會底層人的基本生存和生活。

固然,不是發生一次“非典”,我們便有勇氣直面或改變我們的生存選擇。但是,如果我們不願繼續在後知後覺、不知不覺之中自食偏狹“現代化”的惡果,那麼,我們便要反思:我們要怎樣的生活,我們如何另闢蹊徑。

中國社會科學院的一位朋友,與我一道考察喀拉拉邦,每一天她都重複一句話:他們的衛生間多麼乾淨!回國後隔了一段時間,我們再聚,她念念不忘的,仍是喀邦簡樸居所不顯眼角落裡的衛生間。

的確,在喀邦,每到一處,無論是小學校、鄉公所、農戶家,衛生間都是乾乾淨淨的。見微知著,我便明白,喀邦人均國民收入只有三百美元(人民幣二千四百元),美國人均國民收入比喀邦高 120 倍,中國高 3 倍,印度全國平均也比喀邦高 10%,可是,喀邦的男女識字率就是 95%以上,男女平均壽命就是超過 70 歲,嬰兒死亡率就是低於千份之 17。

社會總體對衛生重視,不僅是資源調配的問題,也是多數人抱有什麼價值觀,並且能否通過參與來實現或修改其願望的問題。

1996 年喀邦推行“人民計畫運動”,邦政府把全部財政預算的五分之一撥給鄉村自治的主體——鄉議會——直接使用。昆那杜卡鄉 Kunnathukal 的勞動力銀行,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例子,很能說明衛生間的故事。

2000 年,“人民計畫運動”如火如荼開展,我在炎夏到昆鄉考察勞動力銀行。

甫下車,便看到幾十名婦女手拿紙牌,興高采烈地遊行,宣傳她們參與的項目–勞動力銀行。這裡,勞動力銀行的參與者,四成是女性。自從實行“人民計畫運動”之後,昆鄉每年獲“計畫發展基金”直接撥款 750 萬盧比,相等于人民幣136 萬元(以下均以人民幣折算)。政府的政策規定基金的撥款起碼有百分之十要用在婦女項目上面;其他鄉有些把建衛生間也算作婦女項目,說婦女也要如廁,但這裡,據鄉議會的人說,他們不賴帳,其中一個婦女專案是把全鄉建衛生間的水泥匠工程承包給一個婦女組,讓 35 人(年齡 28—46 歲)接受 40 日培訓,培訓期間每天工資 10 元,之後工匠工資 30 元。這 35 人裡面,20 人是勞動力銀行成員。我好奇問,甚麼是勞動力銀行?解釋是,該鄉有個怪圈現象,農忙期間缺人手,要從外鄉雇人,因為本鄉人找不到工作大都往外跑。“人民計畫運動”開展以後,由於有了直接撥款,鄉民自治組織有一定經濟底子,以往由承建商承包的政府工程,現在都由勞動力銀行承包。鄉民在銀行登記,可獲保證每月有 20天工作,每天一般有 22 元工資;雇主可獲保證勞動力供應,銀行甚至會協助預支勞工工資,也為勞工集體購買勞動保險。參與勞動力銀行的勞工,有 225 人是全職的(其中四分一是女性),有 375 人是兼職的(其中一半是女性)。在勞動力銀行存款 30 元,就可以成為成員。勞動力銀行有資金 42 萬元,從事的大都是農業發展(例如鼓勵有機耕作、合作耕作)以及鄉村工程(例如挖井、建房)。

穿著傳統印度沙麗衣著的准水泥工匠,帶我看她們接受培訓的工地。烈日之下,無疑這是粗重的工作,但是,這份工作帶來的自尊和自信,又豈僅是經濟意義上的一技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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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眾之貌團隊採訪婦女工作坊

無可否認,社會上長期存在的官僚主義、貪污腐敗、低效率等等,不是一次運動可以改變過來的。但是,當“人民計畫運動”發動全民由下而上自願參與時,民眾可以利用政府政策創造的空間,逐步落實對民眾有利的做法。以勞動力銀行為例,鄉民同意撥款優先為每家每戶建衛生間,而這項工程不交給大承建商,卻為婦女水泥匠“專利”,這就既提高了婦女地位,又為當地創造就業機會,又減少承建商的貪污和牟利,一舉多得。為了減輕機構臃腫,勞動力銀行架構精簡,只有三名農業主任,三名建築主任,一名義務秘書,兩名文職人員。

勞動力銀行不過是一例。在人口三千萬人的喀邦,運動頭兩年興建了 24 萬個衛生間,可見鄉民一般重視衛生。婦女專案也在政府推動下熱鬧展開。在泰裡索Trichur,兩年內培訓了一百名女司機,駕駛小摩托的士;以前,只有 4-5 名女司機。在一個婦女騎自行車也會受非議的地方,婦女抛頭露面駕駛小摩的,可算是一場社會小革命。婦女更開辦空手道班,練習自衛術,一改弱不禁風的女性形象。研討性別問題的研習班,竟有幾名男士參加。我訪問的年青男子哥平納V.G.Gopinath 是“人民計畫運動”泰裡索的地區主任(該區豁下有 98 個鄉),他說,泰裡索區是“喀拉拉民眾科學運動”多年耕耘基層工作做得不錯的地方,婦女專案也走在前沿。

與多位朋友交談,幾乎都異口同聲認為喀邦的性別關係必須改善,也認為根深蒂固的父權文化非朝夕可改。但是,他們寄厚望於“人民計畫運動”推動的婦女互助組織的發展。喀邦計畫委員會策劃這場運動的核心人物艾塞克 Thomas Isaac,指出以往喀邦只有 15%婦女就業,但在開展“人民計畫運動”之後,基層組織活躍參與的大都是女性。他說,婦女是運動的骨幹,學習能力高,主動性強;男性則必須學習把過去習慣的一套丟棄,這個殊不容易。邦計委安排了全面的婦女現況調查和婦女培訓專案,一年內,有一千人接受 14 日培訓,五千人接受 10 日培訓,十萬人接受 4 日培訓,五十萬人參加了一天會議。此外,是鼓勵婦女互助組成立,並組成全邦聯網。艾塞克說,婦女互助組聯網是“人民計畫運動”的得意之作。

走訪了幾個婦女互助組,有做椰油肥皂的,有做糕餅的。肥皂賣 1 元 5 毛,糕餅賣 3 毛 5 分,小組成員每天工作四至五小時,收入 2 元。婦女互助組採用儲金會形式,會員月供約 20 元,輪流借貸做小生意、修房,甚至為女兒辦嫁妝。做糕餅的婦女,自豪地說小組已儲蓄 1 萬元,大家打算買一部摩托車,好把糕餅銷售網擴大。“誰是司機?”“當然是我們啦!”

婦女從無償家務勞動走向有償勞動,學習會計、分工、經營、新技術,還有處理人事糾紛。小組自訂的規則很精細,例如遲到十分鐘罰款 2 毛,三次缺席,所有組員便移師到缺席組員家裡開會,因為當地習俗是誰家有客,要用甜茶糕點招待。這些變化在全村婦女中間發生,產生的文化衝擊不可小覷。

鄉議會之下設有村自治組,成年人數目約一千。每年舉行四次的村自治組全民大會是全民參與的直接民主機制,全權決定撥款用在甚麼專案上。我旁聽了兩個村自治組全民大會,有水利專家講解水流域,有女學者講解婦女參與問題,然後分組討論專案建議。出席者百分之七十是婦女,儘管踴躍的發言者還是男性。

多位被訪者不約而同指出,這個大量基層婦女積極參與的現象,不僅是女性自強和改變處境,也引入基層民主景觀的變化。

運動的反對者也不少,尤其是私人承建商和政府官僚。前者獲得的工程大幅減少,經濟利益受損;後者要從一貫的向上級負責的作風,改為向鄉自治組織負責,覺得難以適應。追問席捲全邦的這場運動較深遠的影響是甚麼,有趣的是,許多人的回答,都與貪污腐敗有關。政府規定所有與這場運動有關的文件要公開,所有專案收支要明列,受益人名單要公佈,公眾可隨時翻閱,違例官員要懲處。許多人說,積重的沈–貪污腐敗–是印度社會長期以來一大特色,這次運動不可能一下子使社會清廉,但能讓貪污腐敗現形,通過民眾的參與、決定、監管,約制貪污腐敗。

從興建衛生間到建立社會清廉,喀邦民眾繼續在實踐中學習。在他們心中醞釀茁壯的,是承擔積極參與的責任的主動能力;過去積壓在心中對現狀的憤懣和無奈,也隨著減退.注重乾淨衛生間的建設,看似微不足道,蘊含的卻是身心健康的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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